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紅領·玻璃城 | 上頁 下頁


  那個晚上,她輾轉反側:一牆之隔的客廳裡就是楊謙,他走路的腳步聲、他倒水喝的「嘩嘩」聲、他按動電風扇按鈕的「哢噠」聲……都如此細小卻清楚地傳入她的耳朵裡。她不知道是因為牆壁的隔音太差,還是因為這個人的存在感太強。她只知道自己是第一次距他如此之近,又第一次聽他說如此多感性的話。她閉上眼,居然能清楚想起他的眉眼、他慣常的表情、他說話的聲音、他笑起來的樣子。

  原來,他已經深深入侵她的記憶。

  而她竟然不自知。

  或許,也是因為不自信。

  她憑什麼能自信呢——家境,算是貧寒;學歷,與他相當;大學,不是名牌;樣貌,勉強能看……既然前三條都已經沒有優勢可言,最後一條就更加算不上優勢了。

  她想起楊謙那時候去藝術學院看她,總喜歡蹲在女生公寓樓下盯著戲劇系和舞蹈系的美女不轉眼珠地瞧。她沒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更不會因此覺得沮喪,因為這是人之常情——省藝術學院的女生公寓樓,對這個城市而言也無異于一處風景名勝,每天迎來形形色色慕名參觀者。有時候連穆忻自己都忍不住要多看幾眼前後左右走著的美女,更何況楊謙這樣的正常男人?

  所以她越發沒想到,楊謙會來這裡,會說這些話。

  而且她還無法懷疑這些話的真誠——且不說那些關乎人生理想、事業追求的部分,單說一個「錢」字,已經是塊多麼尖銳的試金石!一個連自己都不是家財萬貫卻仍然願意和你一起承擔艱苦生活的人,哪怕不說「我愛你」,也已經比一顆粉紅色全美「鴿子蛋」的表達還要動人。

  她睜開眼,牆上的掛鐘指著十二點。

  十二點鐘響,公主會變成灰姑娘,馬車會變成南瓜。

  那麼愛情呢,還在嗎?

  她起身,猶豫一下,還是伸手拿過水杯。走到房門前,再猶豫一下,終於還是緩緩打開房門。

  滿室月色中,她見他站在窗邊,面朝窗外不知在看什麼。聽見房門響,他回頭,看著她,眼神有些恍惚。也是在那對視的瞬間,他們似乎都突然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忘記為什麼會在夜晚的月光裡距對方如此之近——近到明明隔著三米遠,卻仍然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他看見她轉過頭去,走到廚房裡,給她自己倒一杯涼開水,走回來,卻在進臥室前停住了。她似乎遲疑了一下,才輕聲問:「為什麼?」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甚至都沒有回頭。

  楊謙皺一下眉頭,看著她的背影——這個姑娘,笑起來的時候會習慣把目光移到遠處,眸子裡永遠有理智卻疏遠的客氣,常常冷靜又堅強,卻未必知道自己不過是只缺乏安全感的刺蝟。

  她不知道為什麼嗎?

  他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藝術學院後牆外,她的焦灼、急躁、恐懼,甚至還有些委屈,都盛在眼睛裡,變成一片濕漉漉、惹人憐的霧氣;第二次見面,導師家,她的驚訝、尷尬一掠而過,但還是大大方方與師母一起進廚房幫忙,炒的小菜很好吃,談天說地時也很親切、很有見地;與同學喝酒宿醉,恰逢她來他寢室還書,看見了,歎口氣,伸手探探他的額頭,有沁涼的柔軟倏忽一下子直抵他燥熱的心底;下雨天,多少姑娘都恨不得躲在男生的傘下,她卻要從他撐起的全部曖昧裡走出來,自己撐開一把傘,走在他一臂以外,獨立如雛菊,然而那樣纖細的側影,我見猶憐;也曾心存歹念地帶她去學校禮堂看三塊錢一場的電影,恐怖片,周圍尖叫一片,她卻不為所動,半晌打個哈欠,指著螢幕告訴他「呶,穿幫鏡頭」,他登時哭笑不得,卻也更覺得這個小女子,果然對他的口味……

  當然,還有後來,她訴說生活種種拮据時的坦然與淡定:她不知道她越是堅強,他就越想保護;她越是拒絕曖昧,他就越想把曖昧坐實;她越不知道自己可愛,他就越覺得她可愛;她越不愛他,他就越愛她。

  男人,果然是有一點賤賤的。

  可這賤賤的愛,歷經三年時光,始自若有若無,慢慢沁人心脾,直到無法割捨。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只是走到她身後,慢慢地,堅定地,環抱住她。

  夏天炎熱的風裡,誰也沒說話,就那麼靠在一起,直到他的懷抱越來越緊。

  她歎口氣,想要回頭,然而就在回頭的瞬間,他扳過她的肩,毫不猶豫吻下來。

  那樣堅定不移的親吻,異性柔軟的唇,散發著熱量與荷爾蒙氣息的身體,頃刻間令她的身體僵硬如一塊石膏!

  銀色月光下,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緊張又茫然無措。她也搞不懂自己究竟想看什麼,是他閉上的眼睛,還是窗外皎潔的月亮。她只知道自己有點哆嗦,手裡的水晃出來大半,落在她的睡裙上,又沿著裙擺滑向小腿,滑成癢而涼的一線。

  恍惚中,她能清楚地感覺到他溫柔的探觸。哪怕她咬緊牙關,但他仍專注而堅持地在她唇間輾轉。

  意識撤離,呼吸變得散亂,她記不清到底是她先放棄城池,還是他先破了她的禁制,總之,當她終於掙脫他的懷抱,轉身落荒而逃的時候,她只記得,那漫天星辰,已散了一地。

  於是,那夜之後,她終於決定打一個賭——本來,她一無所有,所以從不冒險。

  可她似乎也是一夜之間明白,既然一無所有,便不怕血本無歸。

  何況,在這社會裡行走,只要還在走著,一步步往前走著,怎麼可能真的血本無歸呢——倘若失敗,她還有閱歷。所以,年輕就是她最大的財富。

  只是她沒有想到,就在她穿上那身警服的同時,一直忙著催債的舅媽們也像吃了定心丸一樣,不僅再也不逼債了,而且還把一無所有的她當成這個家裡最有價值的「靠山」,史無前例地說著那些讚美的話。

  這黑色幽默一樣的生活,遠比小說生動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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