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紅領·玻璃城 | 上頁 下頁


  中間長達七個多月的時間裡,據楊謙的短信彙報,他僅在公安廳培訓基地參加初任培訓就耗時四個月,隨後去G市公安局秀山區分局報到,被分配在刑警大隊二中隊。剛跟新同事們見完面就遇上了大案子,不僅沒空來看穆忻,就連過年都沒回家,而是蹲守在案發附近的村子裡沒日沒夜地摸排:就像電視裡演的一樣,挨家挨戶問「某年某月某時見過可疑車輛嗎」、「村裡有沒有陌生人進出」、「村裡那口廢井多久沒用了」……

  用楊謙的話來說,現實生活中的摸底排隊,不是藝術作品裡靈光一現的精彩懸念,而只能算是驟然新奇後的無限枯燥。穆忻理解這說法,但同樣也能感受到楊謙字裡行間的那些激動——畢竟,對於普通地方院校的畢業生來說,警營,那不止是個完全陌生的環境,還是自小具有英雄情結的男孩子們幻想過無數次但未必有機會靠近的地方。她能理解他的投入,自然也能體諒他的忙碌。

  甚至於,受楊謙的慫恿,穆忻畢業那年也參加了省委組織部與省公安廳聯合招考的基層選調生考試。而且她也沒想到——一個月後筆試成績公佈,她居然力挫群雄殺入面試;再過一個月,居然又通過了面試,金榜題名!

  對於這個匪夷所思的成績,穆忻只覺啼笑皆非。

  因為到這時,她反而退縮了。

  那是週末,難得楊謙有空,風塵僕僕地從偏遠的秀山趕回到市區,專程請穆忻吃水煮魚以示慶祝——只不過見面第一眼就被嫌棄了。

  「警服呢?」穆忻坐在飯桌前翹首以盼,好不容易盼到楊謙進門落座,一看他那身普普通通的夾克就好生失望。

  「沒發呢,最快也得等到秋天吧?那時候我才轉正,」楊謙奔波幾十裡路,仰頭先灌下一杯水才順過氣兒來,「再說發了也沒什麼用,刑警穿警服的機會少,那就是個擺設。」

  「不會吧……」穆忻嘟囔,「我還想看看你穿警服什麼樣子呢。」

  「還不都那樣兒?」楊謙指指窗外不遠處的馬路對面,張望一下,「那旁邊不就是員警學院?門口站崗的都穿警服,看身高跟我差不多吧。」

  那能一樣嗎——穆忻瞪他一眼,想說這幾個字可到底還是咽下去。

  楊謙好像絲毫沒有察覺到穆忻的怨念,還挺興奮地一邊吃飯一邊拿勺子當話筒「採訪」她:「這位同學,請問此時此刻你有什麼感想?」

  穆忻轉轉眼珠,很認真地答:「感想嗎?我覺得所有考試都是有規律可循的,就像所有學習都有方法可言一樣——與其死記硬背,不如活學活用。」

  燈光下,她的眼神亮晶晶的,鼻尖上一顆細密的汗珠,襯著滿桌子紅彤彤的菜肴,好像整個人都被籠罩在霧氣裡,越是不分明,越讓人想要觸摸。

  楊謙一下子就被這種感覺震住了。他略微失神幾秒鐘,直到她納悶地盯著他看,他才回過神來,不滿意道:「沒讓你談考試心得。我是說你對這份工作的感想,你不覺得很高興嗎?我們都留在這個城市,還能互相照應。你說你一個女孩子,天天惦記事業、前途、專業、理想,不累嗎……」

  「可是如果沒有了這些,之前過去的這些年,我們都還在忙個什麼勁?」穆忻的表情很茫然,「其實直到現在,我也不是不猶豫的。畢竟那是一個太陌生的工作環境,所要從事的工作是我完全沒有接觸過,甚至無法想像的那一種。雖然我也知道女孩子找個穩定閒適的工作就很好,可我們讀了十九年書,難道就只是為了喝茶水、看報紙,虛耗生命?我們比普通本科生還多讀了三年大學,這三年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往更深入的地方學習我們的專業,如果真的要拋下這些,那倒不如三年前就考公務員,還考研幹什麼呢?」

  楊謙翻個白眼:「你倒是夠有理想、有追求的。」

  「當初可是你說的,說一旦考上了就要到農村去,到基層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穆忻瞥他一眼,「我一個學藝術的,一旦去了農村、基層,我能幹什麼?畫宣傳壁報,還是扭秧歌、唱大戲?」

  「其實你這種想法也挺有代表性,」楊謙想一想,擺出一副循循善誘的架勢,「可是什麼叫『對口』呢?學會計的對口財務工作,學中文的對口文字傳媒,學心理學的對口心理診所,學數理化的對口研究機構、大型企業、跨國公司……可真要調查起來,有幾個人的工作崗位是和大學時代的專業方向吻合的?大學學的是素養,是思考問題的方法,而未必是謀生手段。」

  「話是這麼說,可是生活畢竟是很現實的,」穆忻皺眉頭,「你也說過你在試用期的薪水不高,因為工資關係歸地方,窮地方就是工資少。可是我沒想到那麼少,居然每月只有一千五,而且你還說根本不像外界說的有什麼灰色收入……」

  「一千五畢竟是試用期工資,轉正之後就增加到兩千了。再說明年基層民警的工資關係要收回到市局,到那時候就是市財政發工資了,肯定是要大漲一下的,畢竟G市不窮,窮的只是我們秀山區而已。其實真要說起來,公安的工資性收入比同級別其他單位的公務員還是要高一點的。至於灰色收入的確跟咱小菜鳥沒什麼關係,可公務員畢竟是旱澇保收,雖然人家吃肉的時候我們只能吃饅頭,可是人家吃糠的時候我們還是能吃饅頭啊!再說福利這種事兒,能只拿帳面兒上那點錢衡量嗎?分房子不是錢?公費醫療不是錢?」楊謙終於歎口氣,「穆忻,你看看將來,別只看眼前這點工資,行嗎?」

  穆忻沒說話,只是看著他笑一笑,轉身從包裡掏出一張紙,遞給楊謙。楊謙接到手裡,一看更愣住了。

  那是一封錄用函。一間位於F城的廣告公司於三天前寄來,希望穆忻能在拿到畢業證之後儘快報到。

  楊謙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有點思維混亂地想要再說服她:「這間公司在F城?你也沒去過那兒吧?那麼遠的地方,你一個女孩子,舉目無親,生病了都沒有人照顧。要是留在這兒,有同學、朋友,當然還有我……」

  「謝謝你,楊謙,可是我和你是不一樣的,」穆忻靜靜地說,「你父母都有退休工資,養老不成問題。我父親過世了,母親下崗了,家裡欠著債,需要我去還。對我而言,有份工作,薪水不錯,再租個房子,把我媽接過去,以後只要我倆相依為命,他鄉也是故鄉了。運氣好的話嫁個好男人,一起過日子,對一個女人來說,不過就是那麼回事兒。」

  「我也是好人啊!咱也能一起過日子啊!」楊謙急了,終於忍不住想要捅破點什麼了,「我知道這間公司,挺有名氣,工資也高,可以想像得到工作壓力一定太大,你說你一個女孩子,為什麼不對自己好一點?又不是沒機會。」

  可穆忻只是搖搖頭,淡然地笑了:「你當然是好人。我也不是不想過安穩舒服的日子,所以我也在猶豫。從俗一點的念頭來說,公務員是既得利益階層,社會地位可以帶來直接的生活便利,恐怕這也是很多人就算混,也要來打這一竿子棗的原因。可是,這麼年輕就去做這麼沒出息的職業,天天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沒有衝勁、沒有挑戰,只是把自己熬得暮色四合的,有意思嗎?」

  楊謙深深地歎口氣,過很久才說:「穆忻,我知道你說的這些,是很多人心裡想的。可我還是覺得,許多事,不走近了,未必能判斷得客觀。別的都不說,就說這身警服吧,如果穿這身衣服的人都是尸位素餐,那麼今天的你我,未必有機會在飯店裡安安穩穩地吃一餐飯。」

  他這話說完,穆忻有些怔住了。

  貌似這句話一點錯都沒有……可是為什麼看著他的眼睛,她心裡突然變得很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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