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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囚

  省外經委去歐洲的名單上白綿市原本列著程怡的名字,對方發到白綿的邀請函也是程怡,臨時改定了左君年,頗費了一番周章才成行。市長出國,辦公室裡照例訪客川流不息,左君年歷來油鹽不進,過年時送幾條煙幾瓶酒都送不進門,雖則人人知道他這個脾氣,但出國算個不錯的理由,當下不斷有人過來試探著有所表示,給現金讓「幫忙」捎帶東西的,拿了美金歐元說幫著「兌換」零花錢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大費周章往來推讓,搞到後來,左君年幾乎要拍桌子罵人,直到臨行前的下午,快下班了,門外還鬼鬼祟祟地摸進來一個胖子,提了一隻拎袋,進門就深深哈了哈腰。

  這胖子姓唐,是現在白綿飛天絲綢公司的老闆,三年前左君年主持第一絲綢廠的國企改革,就是他從政府手裡把絲綢廠買了過去,發展成了現在這家公司。白綿素來產絲,雖然不及蘇杭,但在明清兩朝也是以產貢緞而聞名的。這老闆家本來世代做絲,他做絲綢很有門道,有自己的蠶桑農場,養了一批制絲人才,廠裡出來的絲綢品質極好,卻一直做不出自己的品牌,海外的好幾家名牌服飾都相中他的優質絲綢,打樣過來給他的廠加工,一件衣服只賺幾美元,成衣商拿回去標價是幾千美元,他也知道被人賺了大頭,卻也無法可想。

  他在買廠時認識了左君年,一直纏著左君年幫他聯絡海外銷售管道,左君年給他聯絡了一批專家,為企業會診,先是給他挖過來兩位留法歸來的時裝設計師,再給他的產品起了兩個響亮的牌子:練霓裳和虹之雲。不到三年,這兩個牌子竟然都聲名大振,廠子從一個小型服裝加工廠一躍成為了明星企業。

  這年頭,別人就算不給你辦事,也理直氣壯地來吃拿卡要,左君年確實幫了他的大忙,卻連一張發票都沒在他那報銷過。唐胖子一直有心表示表示,卻始終撈不著機會,也忌憚左君年的脾氣,磨蹭到今年,忽然得了這一個消息,猶豫了幾次,下了決心,揣了一拎袋的外匯跑到左君年辦公室。

  唐胖子進門就抹下臉死乞白賴地說:「左市長,我唐胖子在白綿現在也算得上一個人物,但你左市長從來沒看得起我過。」

  左君年看了看他手裡那只拎袋:「你到底要說什麼就直接說吧?」

  唐胖卻不說,反復就問:「左市長你給句話,你到底看得起看不起我?」

  左君年笑了:「你是白綿的納稅大戶,我哪敢看不起你?」

  唐胖將袋子就放在椅子下,又哈了哈腰說:「那就這麼著了。我先走了。您要是覺得我不配看得起,回頭把我這點心意儘管扔垃圾箱去。」他邊說邊朝外退,一閃身就把門帶上走了。

  左君年過去拿起袋子一看,不大的拎袋裡放著兩捆錢,一疊美元,一疊歐元,大概各是一萬元。他抓著袋子就攆了出去,唐胖子雖然胖,卻跑得飛快,就這一轉眼的工夫都跑到電梯那兒了。

  換了程怡,也許就叫秘書把錢送回去,或者事後打電話叫他再派人來拿走,但左君年火一上來,拔腳就追了下去。

  唐胖子的電梯下去了,左君年就上了另一部電梯,一直追到樓下,追進了後院的停車場。凡是外來的車輛,都要停在後院的車場,左君年那部電梯中間沒停留,反而比唐胖子先到停車場,在他那輛賓士600前把人給逮住了。

  左君年將拎袋重重地摔在唐胖子的車頂上,二話不說,轉身就走,撂下一個唐胖子臉白一陣紅一陣。

  沒走幾步,他忽然聽道背後有人悲聲呼喊:「程市長!程市長!程市長你出來呀!」

  他扭頭一看,停車場外面幾個保安攔在門口,喊聲沙啞淒厲,好像就是從保安堆裡發出來的。

  他走過去一看,竟是趙根林家的老兩口子!

  他們不知道已經在這哭喊了多久了,衣服上蹭得黑一塊灰一塊的,額頭青紫,腫脹得像鵝頭,臉上灰泥和著淚痕,五花斑駁,每喊一聲「程市長!」他們就齊齊地沖著不遠處的市政府大樓磕一個頭。初冬天氣已經轉寒,蘇蘭英還是只穿著一條單褲,卷著一隻褲腿,把爛腿露在外面,開裂的傷口上滴滴答答往外滲著黃膿,她緊貼著她丈夫——沒到六十歲的趙三保那灰黑色的臉看上去足有七老八十,她就屈著這條腿跪在停車場外花崗岩石的地面上,像是一隻和趙三保栓在一根線上的偶人,他屈身,她也屈身,他碰頭,她也重重地把額頭撞在平整堅硬的石面上。

  「程市長!你出來呀……你說要救救我兒的……」他們啞啞地喊。

  有那麼一會兒,左君年閉上眼睛又猛地睜開了,以確認所見的這一幕不是幻覺。

  他快步闖了過去,一把將攔在前面的一個保安推得老遠。

  「這是怎麼回事?」他氣急敗壞地嚷道,以至於嗓子在一瞬間就劈裂了。

  從中午開始,這一對可憐的人就在這裡,試圖闖進市委大樓,找程市長尋求公道,保安告訴他們程市長車禍還在住院,他們沒有相信,也不知道這裡只是一道後門——這麼巍峨的門牌怎麼會是後門呢!

  保安雖然可以阻止他們人進去,但阻止不了聲音進去,後來他們就開始對著大樓磕頭號叫,也許是希望程市長可以聽到叫聲。如果不是他追唐胖子追到後院的停車場,可能這兩人把腦汁磕出來也沒有結果。

  「程市長住院期間,他的工作我會負責,」左君年對已經被人扶了起來的趙三保誠懇地說:「有什麼困難和我說,我一定幫忙。」

  趙三保癱在椅子上,喘了幾口氣,又積攢起了一點兒精力,他猛然地把攙扶他的保安一左一右又推開了,出溜一下重新跪到地上,重重地又磕了一個頭,響聲如此之大,左君年心尖顫抖,急得眼睛冒火,咬牙吼道:「到底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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