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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更糟糕的是,城建局也好,拆遷辦也好,這會當著他程怡的面都虛心下氣,滿口說解決解決,等到現場會一結束,各部門自有默契,暗箱操作裡來來往往,自然會幫鑫昌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明明補償金沒發放到位,他們會說,基本到位,明明居民的房子還在漏水,他們會在報告上言之鑿鑿地說修繕完畢。甚至明明鑫昌是個皮包公司,注入的資金只是在白綿的地面上調了個寸頭,他們還會歡欣鼓舞地說,我們吸納外資XXXXXXXXXXX元。就算他這個當市長的親力親為,看守在這間社區,親眼看所有問題解決,那麼其他社區呢?整個北城有二十個社區,東城還在拆遷。而建築行裡的貓膩太多了,他程怡現在能抓出來的,還只不過是其中的一些毛皮……所能解決的,也不過是一些毛皮。

  想到這裡,程怡心裡一陣悲涼。史書說,漢與外戚共天下,明與內宦共天下,清與狡吏共天下。到了現在的人民政府,當領導的還是無法避免被自己的助手愚弄的可能。英明如毛澤東,也只得感慨說:我所能影響的,只不過是北京周圍很小的一點地方。

  太陽升到了頭頂,在社區裡逐戶訪問的官員們都汗流浹背,喉嚨嘶啞,這些年除了抗洪的那次,可真沒再開過這麼辛苦的現場會了。無論走進哪個樓道,都有十幾雙「熱情」的手拉扯他們到家裡去坐坐,這個社區裡,普遍存在居住面積縮水,防水層洩漏,板壁太薄,隔音效果太差的毛病,其中更有幾棟,被現場鑒定為危房,(雖然賀小飛和鑫昌的建設部主任一個勁朝那幾個專家吹鬍子瞪眼睛,結論還是立即就下來了)限令鑫昌公司在三天之內準備好房屋,讓這些樓裡的居民立即搬遷。

  程怡翻了翻包裡的人民來信,十來封信裡申訴的問題都現場勘察過了,情況屬實,只比文字表達得更為嚴重,只剩下一家在來信裡說無房分配,住到馬路上的貧困戶還沒找到。信上說他們流離失所,不得不住在某社區外的馬路邊,但劉林開車去找了一圈,沒找到人。

  程怡火了,左君年在前天明查暗訪時還看到那戶人家,怎麼今天人就沒了呢?

  最後,幾個居委會的老太太過來說了實話,昨天夜裡城管上來了一輛車,把那一家子連帳篷都裝上車,拖走了。

  不到十分鐘,城管局局長帶著人趕了過來,連連道歉。

  程怡反問道:「你們管理市容市貌也是恪盡職守,道歉做什麼?我這個當市長的也是盡自己的責任,想問一問,你們把我的那六個市民和他們的家當丟到哪裡去了?」

  在幾個城管的帶領下,車隊開到了城郊的垃圾場。

  垃圾場邊上的一塊空地上堆著一堆雜物,幾張塑膠布蓋在上面,勉強算是一個棚子,雖然用磚頭壓住了,還是在空曠的風裡嘩嘩飄動。

  還沒走近,隨風飄來了濃烈的臭氣就激得大家打起了噴嚏,看這麼一大群人浩浩蕩蕩地走來,雜物堆邊上坐著的幾個男女都惶恐地站起身來。一個老頭,一個老太婆和一個女人。女人的一隻眼睛上蒙著厚厚的白膜,聽著響動,茫然地把頭轉向來人,老頭在老太婆的指揮下顫巍巍地也站了起來,臉上掛著癡呆的笑,惟一還算正常的是老太婆,只剩下幾顆牙齒的嘴張成了一隻黑洞,似懂非懂地聽著趕上前的秘書給她解釋。

  「兒子是瘸子,開馬自達呢,這會在城裡拉客,晚上才回來呢。」她歉意地說:「媳婦去接小孩了,中午要回來吃飯的。」

  程怡沒有說話,看了看她身邊那只折疊小圓桌上覆著的紗籠,裡面墩著一碟子蘿蔔條和一碗豆腐湯,圓桌下面的一隻小煤炭爐子冒著熱氣,看樣子鍋裡面是飯。小塑膠棚裡還放了一張折疊的鋼絲床和一堆木板、床架之類的東西。塑膠布破了好幾個大洞,陽光直射下來,無數纖細的灰塵像夏蟲一般在光柱裡旋轉飛舞。

  誰也沒說話,空氣像凝固了,每雙眼睛都盯著程怡。程怡緊緊地抿著嘴,喉頭劇烈地滾動著——幾乎能聽到他牙床摩擦的聲音。過了好一會,也許只是幾秒,他輕聲問:「為什麼沒給你們安排房子?」

  老太婆難為情地在圍裙上搓著手,小聲說:「我們……實在拿不起錢……」

  他們家原來是兩間小平房,加起來三十多平,拆遷後只能折算三萬多元補貼,安置房裡最小最便宜的房子也得將近十萬,看著他們家惟一的電器——一台12寸的電視,像佛龕似的供在小床當中,任誰也知道,十萬元對他們根本就是神話。

  程怡轉頭瞪著賀小飛:「協議中不是說對特困戶有一個特別的安置方案?」和鑫昌簽訂開發協定時,程怡曾經特別提出,北城區是老城區,又是城鄉結合部,其中有一批民政局登記在冊的低保戶,肯定不具備重新買房的經濟能力,因此要求協議中必須有解決特困戶住房的條款。賀小飛曾經彙報說,鑫昌在建設規劃中設計了兩層樓的特困房,把沒人要的一樓和頂樓砌成了五十平米一套的小套房,準備用以安置這一批拆遷特困戶。

  賀小飛當然知道原因所在,北城改造之後,樓盤賣得特別火,五十平米的小套也被人找了關係買走了,有現錢入帳,誰還管這批窮鬼,鑫昌那邊拿出了和補貼等額的一點錢,就打發了他們,但此刻要在市長面前說出來的話,那不是自己找死麼。他只有尷尬地說:「我疏忽了,工作沒做好,我下午一上班就著手解決。」

  程怡咬著牙,凝視了他一會,大約是考慮到賀仲平的緣故,到底還是給賀小飛留了點體面:「我幫你出主意吧:一,安排他們一家住到市政府招待所去,房錢你負責,什麼時候幫他們搬好家什麼時候為止。二,安排他們一家住到你家去,可以替你省點開銷,你覺得怎麼樣?如果你家房子小住不下呢,我幫你負擔個把個人。」

  賀小飛滿頭都是汗,沒口子地應聲:「我安排,我安排,我現在就安排。」

  正說著,遠處的土路上,一個女人騎著自行車,馱著一個小女孩過來了。隔著好遠,就喊著問:「真的是程市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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