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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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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田三嘁了一聲,接過掃抹桌子的大媽端上來的茶水,他說話時很少朝說話的對象看,目光落在毫無焦點的虛空裡,若非是和他說話的人,簡直要以為他是自言自語:「他才沒那膽子。孬種得很。」 面片兒端上來了,田三抄起筷子在碗裡攪和了一下,吮了下筷子,唔了一聲,淅瀝呼嚕吃了起來。左昀從筷子筒裡拈出一雙筷子,那筷子頭年久日深漬得烏黑,活像掛在灶頭上熏得烏黑的臘肉顏色,她大無畏地只在茶杯裡涮了涮,低頭挑了塊滑溜溜的面片,送進嘴裡。進嘴一咀嚼,才發現這面片柔韌無比,滑溜可口,滋味厚醇,湯水也是又辣又酸,似乎撒了什麼米粉之類的東西,十分黏稠,面片裡混合著極薄的肉片,柔嫩多汁,鮮而不膩。一時間她忘記問問題,大吃起來,吃得鼻尖都凝結了一滴清鼻涕,不好意思地抬頭去擦,才看到田三很專注地看著自己在吃。 「你媽救了我的命。」田三沒頭沒腦地說:「我惟一酬她的,就是請她吃了一頓面片兒湯。」 左昀一口湯險些嗆進氣管裡:「我媽?」 田三呼嚕呼嚕吃得飛快:「我就是從那次之後,才開始吃素。知道不,我在那之前,什麼都不信,在那之後才信命。」 左昀皺皺眉,有一口沒一口喝著湯,等著他自己說下去,也沒注意到整個屋子裡的都靜下了來,聽著田三說話。 六年前,劉幼捷剛剛從部隊轉業到地方,在公安局裡只擔任一個紀檢組長,其時左君年尚在美國進修,按說背景並不過硬,她卻照樣敢說敢做,紀檢一職十分適合她的性格,只要是她覺得違紀的,或輕或重,在黨組會議上是非說不可,鬧得基層的所長和幾個股的股長都對她很有意見,有一回治安股接市委的通知,配合行動,圍剿取締一個鄉鎮的封建迷信活動,那地兒的農民自發在湖心的一隻小島嶼上建立神廟,周邊地區的上千名群眾強迫或半強迫或自願地捐獻出了大筆款項修繕廟宇,治安股下去當然行動迅猛,把幾個帶頭分子手銬一銬,拉到鄉鎮府一個一個做「工作」,天知道劉幼捷在那一天怎麼跑下去了,一眼看到其中一個老頭兒被手銬銬在鄉鎮府門口的旗杆上「反省」,她立即闖進正在做問訊的治安辦公室,厲聲責問:「誰讓把人銬在外面示眾的?」治安股的幾個小幹警嚇得趕緊把領隊的副股長叫來,劉幼捷指著外面,全不管屋子裡還有犯人、群眾和鄉鎮幹部,怒氣衝天:「你辦案講不講法規?講不講人道?講不講點常識?這麼大毒的太陽,那老頭兒七老八十的,曬中暑了就是一條人命,就算不中暑,他平時在鄉里也是個體面人物,你這麼一弄,他要是羞憤不過,回去尋個短見,不又是一起事故?」 要論嘴皮子,那是政工幹部的專業,她又是個女幹部,在公安系統裡,女幹警屈指可數,多少都有幾分恃寵肆嬌的意味,好男不跟女鬥,吵也吵不過,帶隊的治安股副股長只好悻悻地按她的要求把人解下來帶進屋子,倒茶倒水,倒不是審問了,簡直是伺候大爺! 那一天,田三是從菜市場被傳喚到治安股去的。在菜市場,傳喚他的幹警都還客客氣氣,含笑給他上煙,說到局裡調查個事,田三沒提防,擦擦手就跟著走了。結果一進問訊室,誰也不問他任何東西,只銬住他一隻手,另一頭朝窗棱上一吊,這銬法甚有技術,恰好是人犯必須踮起腳尖才不懸空的高度。田三起初還不在意,沒吊上十分鐘,就知道厲害了。 手銬銬得很緊,田三不算一個很沉重的人,但身體也有著70公斤的重量,這重量一在手腕被金屬扣著的部分施加了壓力,就造成了疼痛,疼痛起初像斧子背那麼鈍,沒過幾分鐘,鈍鈍的痛就像變得上好的砂輪打過的斧刃一樣銳利,朝著肉裡鍥進去,有一會他覺得皮膚和肌腱都已經被疼痛咬穿了,可這疼像一隻春天裡的瘋狗,死咬住了不放,咬穿了皮,咬穿了肉,還要朝骨頭裡咬,他努力地踮起腳尖,用盡全身力氣延長身體,但最終只能用大腳趾來為可憐的手腕分擔一些重量,於是猛一看起來,被掛在窗棱上的他很像一個芭蕾舞演員,一次一次地正在練習某個動作。再後來,他每一根大腿肌肉都在顫抖,汗水從毛孔裡雨點似地落下來,他忽然想起被自己穿過鐵釺,掛在鐵鉤上的肉扇,想起被捆紮著豬蹄,穿在一根杠子,抬到車上的尖叫的肥豬。再後來,他不再想任何東西也不再試圖踮起腳尖,最後一絲力氣被他用來關上自己的嘴巴,無論如何,他不想發出聲音,不讓自己像一隻豬一樣發出孱弱的、乞憐的可恥號叫。 他嘴唇直打哆嗦,臉頰過電似地痙攣,門口兩個看著他的小幹警覺著好玩,一個人過去掐了他的臉一把:「看這肉抖得,還挺強啊?來,叫一聲兒,叫一聲兒就給你松松。」 另一個也笑:「他不是牛B嘛,他不是鼎鼎大名的田三嘛?再掛他一小時,你讓他叫田狗屎田王八都行。」 田三開口說話了,牙齒卻控制不住地咯咯咯咯打抖:「田你媽X!我操你祖宗八十三代!」 小幹警也不生氣:「吆,才消遣你一下就急成這樣啦?我要把手銬再銬緊點兒,你不把屎都急在褲襠裡?」 正說著,虛掩的門被一下推開了,劉幼捷探進頭來:「走廊裡就聽到你們在吵,吵啥呢?」目光落在田三身上,她一下子拉長了臉:「又在搞刑訊逼供?要我說多少次呀?」 其中一個幹警資歷老些,嬉皮笑臉地說:「劉書記,我們這哪是刑訊逼供呀?他鬧情緒,只好把他銬著冷靜一下。」 劉幼捷指著田三已經變得烏黑淤紫的手腕:「再弄下去那手都快廢了,你們當我不懂得你們這點歪門邪道是不?刑警隊那邊叫我說了幾次,都不這麼搞了,一般性的治安案件,你們犯得著這麼著整嗎?快把人先放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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