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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32.

  從第一天起,山下雅廣就知道,東京永遠不會成為自己的家。

  成績出類拔萃的他,對高等學校的選擇幾乎是無限的。可他,為什麼選了東京帝國大學呢?東京和離奈良不遠的京都,兩所帝國大學都有日本國頂尖的醫學院,不分軒輊。也許,他想證明自己這個「脆弱」的男孩其實也能堅強地適應漂泊的生活。

  已經數月,他還是和東京格格不入,當那年東京的第一場雪飄下,他的心情沉入谷底。尤其冬至前的雪天,空中的陰雲總是那麼低那麼厚,和工廠以及民用的煤煙融成灰濛濛一體,仿佛將整座城市吞沒。

  週末無聊,他走到了湯島天滿宮。這神社裡的天神,保佑的是善男信女們的學業大成。也許是自己對東京遲緩的適應拖了學業的後腿,他在年級裡的成績勉強保持中游,這是他自小從未嘗過的滋味,自尊心和自信心都在迅速地縮小。他拜過了天神,長歎一聲,覺得自己可悲到了要靠祈求神靈幫忙學習的地步。他在神社院中那千姿百態的梅樹前徘徊,心想,若是有梅花在雪中盛開,至少還有點鮮活的點綴。

  「離梅花開還有兩個月呢,看你癡呆呆的樣子,就等不及了嗎?」少女輕柔的聲音。

  山下雅廣轉過身,雙眼幾個月來頭一次有了神采。千言萬語,卻凝在嘴邊。

  「你說,為什麼要下雪呢,把東京不多的好處都掩蓋了。」少女似問似答。

  「同感,同感,那諸多本就呆板的建築樓宇,如今在一片白色恐怖下,更顯得無趣。」山下雅廣的雙腿在微微顫抖。

  「最可憐的是旅人遊子,錯把異鄉當故鄉,只好在寒風中顫抖,心比手足更覺冷。」

  「好在他鄉遇故知,手足雖凍,心卻澎湃,熱到能化雪除冰。也只有此刻才發現,當初背井離鄉,不在情理之中,現在看來,是來赴一個大概前世定的緣……」

  「又是心血澎湃,又是奔赴前緣,哪像是個醫學生的話,你更需要的是冷靜,」少女忽然一笑,「我可以幫你!」

  山下雅廣一驚,眼前白光一閃,臉上一陣疼痛,一陣冰涼,一個雪團已經趴在了他的眼鼻之間。只不過這次,笑依舊掛在眼中,他可以看見,笑意也掛在何玲子的兩腮。

  「玲子!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山下雅廣一把抱住了何玲子。

  何玲子在他肩頭靠了一陣,又低頭說:「抱歉,當年不辭而別,實在有苦衷。」

  山下雅廣也意識到自己因忘情的魯莽,點頭致意:「你當時的境況,我瞭解。據說,你們走的那幾天,奈良突然出現了大量兵士。」

  「我不告而別,其實後來也受了懲罰的,一邊希望你趕快忘了我,一邊希望你永遠不要忘了我,這感覺很不好受。」何玲子仰起臉,看著已經脫了稚氣、更俊朗的山下雅廣。

  聽了這話,山下雅廣更是堅信,此番在東京沒來由的受煎熬,真的都是命運安排。三年前那段純純的感情,原來就是真愛的萌芽。

  何玲子說:「所以今天偶然遇見你,就不打算再和你擦肩而過。」

  山下雅廣看著出落得更清麗出塵的何玲子:「這次,我再不會讓你從我身邊離開。」

  何玲子也笑道:「噢?真的由得了你嗎?」忽然,一絲憂鬱飄過她的雙眼,她泱泱地說:「我也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其實,你不該離我太近,你會受傷的。」

  山下雅廣一怔,隨即溫聲道:「即便被你傷……我也喜歡你的短劍。」

  何玲子莞爾一笑,雖在初冬,山下雅廣的春天卻翩然而至。

  何玲子在東京文化學院修習西洋油畫。山下雅廣在繁重的醫學院學習之餘,終於有了一個他願意留連之地。兩人經常沿著校外的長街漫步,談著童年和未來。何玲子幼年漂泊,顛沛於中日兩地,見識很廣,山下雅廣則一直傾心于中國古典文化,兩人間有無盡的話題。

  當何玲子邀山下雅廣和母親渡邊玲子會面的時候,山下雅廣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他知道這一步的意味。

  渡邊玲子跪坐在台前撫琴的樣子,山下雅廣一生難忘。那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長髮如瀑,面容淡雅,玉箸般的手指在凝柔緩急間和琴弦殷殷對語,儀態和音樂融為一體。

  雖然在山下雅廣心目中,何玲子是世上最明豔的女子,但他還是驚詫于渡邊玲子的容顏。已過中年,渡邊玲子仍保持著一種讓人不敢逼視的美。尤其她的雙眼,純淨如水,亮如點漆,似乎還帶著孩童的天真。雖然何玲子曾告訴過他,渡邊玲子在當年海軍大臣府裡行刺後受傷,雙眼再也無法視物。

  寒暄過,渡邊玲子靜靜地聽山下雅廣對她琴聲的讚美,微笑說:「聽玲子說你對各類藝術都有濃厚興趣,如果你願意,可以讓玲子經常帶你過來,我教你彈琴……」

  山下雅廣驚喜地看一眼何玲子,卻見她眼帶迷惑:「何夫人能賜教,幸何如之。」

  「孺子是否可教,從學琴來說,主要是看一雙手。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手?」

  山下雅廣愣了一下,才明白渡邊玲子所謂「看手」的意思,將雙手伸了過去。渡邊玲子掂起了山下雅廣細長的雙手,輕輕撫摸,直到摸得山下雅廣有些不自然起來,她忽然用力一捏,山下雅廣痛得輕輕叫出了聲。

  何玲子叫了聲:「媽媽!」渡邊玲子放開手,向他頷首:「山下君,請回吧。」

  山下雅廣頓時覺得仿佛失去了生存的空間,險些就要暈倒。

  「媽媽!」何玲子厲聲地叫著,顯然也震驚地不知該說什麼。

  「山下君,你聽不懂我的話嗎?」渡邊玲子卻厲聲喝問著山下雅廣。

  山下雅廣拂袖而起,拉門而出。

  「山下君!」何玲子追到門口,「你等等,好不好?」母女倆的爭執聲透過屏風和木門,傳入山下雅廣的耳中。

  「我是為了你好,他會讓你受苦。」渡邊玲子的話音如同冷泉流過寒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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