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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護士愣了一下,掏出手機給她,嘀咕:「這年頭竟然還有人沒有手機。」旁邊有人叫護士拔針,護士就走過去替人拔針了。

  談靜已經顧不上護士的冷嘲熱諷,等護士一走開,她就一個按鍵一個按鍵撥著號碼,還是136的號段,很早很早之前,聶宇晟是用這個號碼。後來他出國去了,這個號早就已經停掉了吧。

  她其實是抱了萬一的希望,在癡心妄想罷了。

  電話裡傳來有規律的嘟音,她不知道這代表什麼,或許會聽到「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可是仿佛只是一秒鐘,也仿佛是一個世紀那樣漫長,熟悉而陌生的聲音,通過電話清晰明朗地傳入耳中。

  他接電話總是習慣性地報上自己的名字:「你好,聶宇晟。」

  她忽然哽咽,說不出任何話來。一個早就應該廢棄的號碼,一個她早就應該忘記的電話,隔了七年,就像隔著整整一個時空,穿越往事的千山萬水,遙遠得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回聲。

  她把所有的偽裝都遺忘殆盡,哪怕明明知道他保留這個號碼,必定不是為了她。彼此的愛意早就被仇恨侵蝕得千瘡百孔,只是在這樣難堪這樣窘迫這樣無助的夜晚,她竟然還奢望想起逝去的好年華。

  所有美好的一切,都是被她自己,一點點撕成碎片。

  她輕輕吸了口氣,讓自己聽上去更柔和婉轉一些,這句話再難開口,她也決定說了。

  還有什麼可留戀,還有什麼可眷戀,不過是再踏上一腳,再捅上一刀。

  她問:「你能借我一點錢嗎?」

  換作七年前,她寧可去死,也不會對聶宇晟說出這樣的話來。可是七年後,死已經無所謂了,只是活著的種種艱辛苦楚,早就逼得她不得不放棄自尊。自尊是什麼?能當飯吃嗎?能看病嗎?能讓平平上幼稚園嗎?

  連她自己都詫異,自己可以流利地,清楚地,幾乎是無恥甚至無畏地,對著聶宇晟說出這麼一句話。

  她幾乎已經想到,他會毫不猶豫掛斷她的電話。

  果然,幾乎是下一秒,他已經掛掉了電話。

  她再次打過去,嘟音響了很久,她的手一直抖,就像管不住自己一樣。她倒寧可他關機,可是他並沒有,大約半分鐘之後,他還是接了。

  她不待他說話,就搶著說:「你寫給我的信還有照片,我想你願意拿回去。」

  他在電話裡頭沉默良久,一字一句地問:「你要多少錢?」

  「五萬。」她說,「我把所有東西都還給你,而且再也不對任何人提起我們的關係。」

  他在電話那頭笑了:「你以為你值五萬?談靜,你真的看得起你自己。」

  「不是我值五萬,是聶宇晟的過去值五萬。」她反倒鎮定下來,再壞又能壞到哪裡去,「你一定不想再與我有任何關係,所以我把所有的一切還給你。從此之後,我們再無瓜葛。」

  「你為什麼不乾脆找我要十萬塊錢!正好給你兒子動手術!」他聲音中透著難以言喻的憎惡和戾氣,「還是你覺得聶宇晟的過去,根本就不值十萬?!」

  「你願意給十萬就給十萬吧。」她索性豁出去了,「我沒錢付急救費用,你下來替我付款。」

  「好,你等著。」

  三十層的走廊望出去,萬家燈火,整個城市一片燈海。聶宇晟抬起頭來,突然狠狠將手機摜出去。

  手機撞在牆上,「啪」一聲又掉落在地上,零件碎了一地。他心中只有一團熊熊的火焰,反復炙烤,將他整個人都烤得血脈噴張。

  他從急救中心出來,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他知道自己這樣子沒辦法上手術臺,所以打電話請值班的同事過來做這台手術。他自己返回住院部去替同事值夜班。談靜的出現完全打亂了一切,尤其當他看著她倒向電梯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驚恐。很多次他都反復對自己說,年少時候的迷戀是幼稚天真,而且為之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對於一個心腸惡毒的女人,對於一段不得善終的初戀,就此忘了吧。

  他花了好幾年的時光,逼著自己去慢慢適應,適應沒有談靜的生活。他一度都以為成功了。可是當談靜倒下去的時候,他才明白,所有的一切努力不過是徒勞的掙扎,自己的一切仍舊掌握在這個女人手中,喜怒哀樂,所有的所有,仍舊系於她。他把她抱起來,就像從前無數次做過的那樣,只是她不再是他的談靜,她臉色蒼白得異常,眼角有隱隱的淚痕,她竟然哭過。在那一刹那,他慌亂無助就像是七年之前,他沒有辦法想像她離開自己,不管這種離開,是精神上,還是肉體上。他一度恨她入骨,甚至恨到覺得她死了才好。但當她在他面前倒下去的時候,他卻驚慌萬分,如果她死了,如果她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他幾乎沒有辦法想像自己應該怎麼樣獨自活著。從前的那些恨,也不過是因為知道她仍舊在這個世間,哪怕隔著千里萬里的遙遠距離,哪怕她早已經消失在茫茫人海,可是她畢竟跟自己在同一個時空,哪怕她早就成為一個陌生人。可是她仍舊在這個世間,他所有的恨到了最後,終於絕望般明白,原來他只是恨,她再不可能在自己身邊。

  談靜,談靜。

  他把她抱起來,拍著她的臉,喃喃喚著她的名字,他甚至想要俯身低頭,吻一吻她。她就像是傳說中的睡美人,如果他吻一吻,她會不會就此醒過來?他心亂得像走失的孩子,只是捧著這世上最珍視的寶,手足無措。如果她醒不過來怎麼辦?

  他沒有辦法想像,失卻她之後,相思成了一種毒,慢慢地蝕入五臟六腑,七年苦苦壓抑,卻原來,已經病入膏肓。在那樣一刹那,他只希望用所有的一切,去換取她慢慢睜開雙眼。

  他抱著她沖進急救中心的時候,手都還在發抖。她軟軟的髮絲拂在他臉上,他慌亂地數著脈搏,本來是做得再熟練不過的動作,可是總是一次次被自己打斷,每每數到十幾次,就永遠慌亂地數錯了,記不得自己數到了多少,只得重新開始。等急救中心的同事圍過來,他才被動地站住不動。

  他知道自己無法控制情緒,所以從觀察室出來之後,連安排好的手術都找了個藉口,臨時讓給同事去做。他冷汗涔涔地坐在值班室裡,直到電話響起來。

  聶宇晟你還不如死掉。

  他冷漠地聽著電話裡她的聲音,她提出的要求。她根本不是要求而是勒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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