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八十四號公路 | 上頁 下頁


  「我倒是想找來著,」霍震軍提高了聲音,不屑道,「國內的那幫投行,除了上市和炒股票就不知道別的了。外資行就更不行了,國內就沒幾個正經人,連基本政策都沒弄清楚,就知道和我講什麼雷石東,簡直就是一泡屎!」

  「我還不知道雷石東呢,這麼說我連泡屎都不如。」肖白心裡嘀咕著。

  老霍說著說著來了情緒,狠狠吸了一口雪茄,口氣不容置疑,「不光是投資這塊有機會,國內懂這個的人幾乎就沒幾個。現在動手,你將來就是祖師爺了!到時候,就是你那些同學找你拉項目了。」

  肖白聽著,心頭一顫。

  「人生最重要的是機會」,老霍慢慢悠悠地吐著煙圈,總結道,「你都準備這麼些年了,可不要錯過了。」

  肖白答應霍震軍自己會認真考慮考慮,便離開了。騎車往回走的路上,他腦子裡一直回蕩著霍震軍的話。像大部分湖南人一樣,霍震軍是非常好為人師的。他這點有的時候讓肖白很不舒服。不過今天,肖白覺得他的這番自以為是的話,卻為自己打開了一扇窗。

  如果說這幾個月來自己一直像一葉在大霧裡迷失了方向,只能在海面上隨波逐流的小船的話,那麼霍震軍的話就像自己面前豎起來的一座燈塔。這燈塔的光越來越清晰,肖白一邊更用力蹬車,一邊脫口而出道:「是啊,就是它!」路面上有個短短的枯樹枝橫在那裡,肖白狠狠壓了過去,幹樹枝發出碎裂的呻吟聲。

  那個幾個月一直在混日子的自己,也隨著被碾碎了。

  可是,放棄前途穩定而光明的經管博士,跑去一家民營企業,這該如何向女朋友于欣欣解釋呢?肖白又苦惱起來。

  6

  高飛又喝醉了。他翻來覆去思考自己出國的事情,越想越覺得完全是自己太大意太吊兒郎當,把一切都搞砸了。如果他早一點追問一下那所大學,如果他多做幾手準備,事情就不會釀到這步田地。他突然覺得自己總在最關鍵的時刻把事情搞砸,高考沒考好,出國又沒弄好,簡直就是個註定一事無成的廢物。

  他越來越深地滑入一種自怨自艾的情緒中,灌進嘴巴的酒精也越來越多。

  他醉醺醺走著,精神恍惚,路上的人看見他都露出或驚恐或厭惡的表情。在高飛眼裡,這些人就像蒙克筆下,夢境鬼蜮中扭曲的妖魔一樣。路邊的楊樹柳樹也在路面上投射下一片片的黑影,風把樹推來推去,於是那些黑影似乎就像被賦予了某種黑色的靈魂,不甘寂寞,與那些扭曲的人影混雜在一起,分不出到底是人是妖或是人妖。

  他不知道自己該到哪裡去,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裡,眼前只有詭異的黑影,無邊的黑暗。他就那麼信步亂走著,他甚至希望從後面來輛疾馳的壓路機,直接從自己身體上沖碾過去……然後一切就無聲無息結束了,一個精子都不給這個世界留下,僅僅剩下一個模糊的紅色人形。明天的太陽會照常升起,那些紅色東西也會在太陽灼人的照射下很快蒸發殆盡,這一切就像從未發生。誰會想起自己?誰會關心自己?誰在乎他是否死去呢?

  他就這麼走著,希望能直接走進地獄,可卻不知不覺走到一扇門前,耳畔還隱隱約約響起了莫札特的安魂曲。他用拳頭用力錘著門,似乎只要這扇門打開,一切問題便會迎刃而解。

  門開了,一束溫暖的光從裡面照出來,安魂曲的樂聲更響亮了,一個天使站在光的影子裡凝視著他。模糊中,天使好像俯下身來,望著他,眼神關切,嘴唇囁嚅著,聽不清它在說什麼。天使的眼睛裡有著憐憫、寬容的光。

  「這是可痛哭的日子,死人要從塵埃中復活,罪人要被判處,然而天主啊,求你予以寬赦,求你賜他們以安息!」《落淚之日》的女高音中,突然間,一股澎湃的熱流在高飛心裡湧動,帶來了一種無法抑制的巨大感動,伊米爾德西弗麗德的聲音如同一柄利劍直刺入了高飛的靈魂,高飛感覺一陣眩暈,雙腿發軟,就勢撲進了天使的懷裡。

  梁卉晚上還有一節輔導課,給學生們做完習題輔導就回來了。她打開留聲機放了一張安魂曲進去,隨手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低頭一看是凱魯亞克的《在路上》。她盯著封面呆了一會兒,這本書她讀過不下十遍了。

  書裡描述的那種生活讓她心潮澎湃:隨便跳上一輛過路的火車,開著貸款買來而且不知道該怎麼還貸的豪華汽車,四處流浪,不知道明天會如何,也不關心明天會如何。

  但是她痛恨那結局,她覺得實際上最後所有的人都退出了:凱魯亞克本人融入了主流社會,而那個真正的流浪者迪安被放逐了,這些讓她很難過。雖然理智上,她根本不相信有人能這樣快樂地流浪一輩子,可她暗暗希望這世界上真的有人能這樣過一輩子,哪怕只有一個人,只要想到真有一個人能這樣活著,她就滿足了。

  至於她自己,太多的現實讓她明白,很多東西可以仰視可以憧憬,但它並不屬於你。

  她正對著書胡思亂想,門外傳來巨大的砸門聲,她嚇了一跳,猶豫片刻,起身去看。

  門外是高飛。他走過來,斜靠在門框上。臉上沒有平日裡的嬉皮笑臉和玩世不恭,只有迷茫和痛苦。這張俊朗的臉,第一次距離自己這麼近。

  房間的燈光打在他的臉上,筆挺的鼻樑顯得更漂亮了,梁卉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他長長的睫毛投在臉上的黑影子。他身上散發的酒精讓梁卉迷醉,她有點衝動,想伸手捏捏他的臉蛋,摸摸他孩子氣的濃眉毛,想像著他的睫毛像蝴蝶一樣,在自己手心一張一翕的感覺。

  這裡,似乎是一片嘈雜理性中,一處安靜而浪漫的邊緣地帶。

  他倆就這樣彼此挨得很近,燈光把他們幻化成合而為一的發光體。好像兩個犯了錯誤被打落塵世的精靈,來到這個世界的目的就是為了找尋對方,但重逢時卻遲遲不敢相認。

  7

  梁卉和高飛的結識源於一次車禍。

  當時高飛大二,正跟校園主路低頭猛蹬山地車,隔老遠就聽對面一姑娘喊著「唉唉唉」由遠而近。高飛抬頭,看她緊攥車把,胳膊伸筆直,全身特緊張,緊盯著高飛生怕撞上,一看就是剛學騎車的。眼看唉唉聲越來越近,姑娘的車開始呈曲線移動,高飛車速沒減,心裡嘀咕:「這麼寬的路,就這麼兩人,不會像傳說中那樣真撞上吧……」

  「吧」這字還在腦海中迴響,「咣」兩人就撞在一處,還帶倒了旁邊一個大垃圾桶,垃圾撒了一地。姑娘「啪唧」一聲栽在地上,高飛倒安然無恙,動量守恆嘛。

  那姑娘坐在地上,臉漲得通紅,語無倫次,連聲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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